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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李雪莉
爸爸死的那一天,我正準備兩天後的高中會考,嬸婆騎車到教室找我,第六感告訴我,他出事了。回到家,知道爸爸燒炭自殺了。我是他唯一的女兒,他是個很疼小孩的好爸爸,從來沒有打過我。也或許是唯一的女兒,他不要我因為他,過得太辛苦。
我是第一個看到他遺書的人。上頭滿滿都是在擔心我。遺書上寫著希望我可以去考警察,希望我的未來可以順利美好。遺書上,也寫著他的不甘心。看了很難過。
他是在工作時認識生下我的媽媽,兩人沒結婚,過了幾年就分開。爸爸只有國中畢業,交到壞朋友開始碰毒品,進出監獄很多次。在鄉下地方,只要你有前科你就是只會犯錯,村裡發生什麼不好的事都以為是他做的。爸爸找工作很不順利,不是不願意找,是因為鄉下工作機會非常少,工廠也少。他送過貨、開過車,後來喝美沙酮戒毒,身體慢慢沒辦法承受太勞累的工作。
除了每天載我上下學和去喝美沙酮,其他時間他都把自己關在房間,我一開始不知道原因,他自殺後,我才發現是他心底受傷。
他只能跟家裡拿錢,他是我阿嬤的大兒子,阿嬤對他失望,覺得他沒用,阿嬤的表現讓爸爸很難過很受傷。我一直都很心疼爸爸的遭遇,他其實有心要改,但因為很多眼神和態度讓他受傷,失去了要改變的動力。社會看人的眼光都很勢利。
爸爸的遺書最後被燒掉了,因為大人有用問神明的方式問爸爸,爸爸表示放下了,也希望我把他放下,要我別再去在意這件事,去原諒那些人。
——佳儀(化名) 日記
佳儀父親死後,阿嬤照養她基礎的生活,但戶口名簿裡,佳儀成為孤單一人的戶長。過去3年,佳儀努力拋掉心碎的記憶,全力衝刺考試,同時在村裡的冷凍蝦廠打工賺錢,儘管摳門的鄰居老闆吃定她沒人撐腰,時薪只給100元。
去(2017)年,她北上就讀大學,沒參加學校社團,為了省錢,每天下了課,買晚餐回宿舍,待在小空間裡讀書,不曾和同學出遊。她從未向同學吐露自己的出身和爸爸的故事,不讓同學知道有個吸毒和燒炭自殺的父親,希望能走一個和父親截然不同的人生。
但爸爸的身影會時不時地入夢裡。她會想像爸爸走頭無路寫下遺書的無助,但她也會想起她在後頭環抱著騎著摩托車的爸爸,他們刻意避開鄰居的眼光,繞進小路,那路上只有父女倆。
佳儀爸爸的遭遇,並不特殊。不幸經常降臨在弱勢者身上,這些年尤其又挑中這群男性。
2000年前後,一群教育程度偏低的男性,面臨全球經濟結構重組,使得台灣底層男性的權威受到挑戰,就像佳儀爸爸一樣,不知不覺遠離自己理想的人生,走入一個無解甚至絕望的命運。
被拋出原有產業鍊的中低技術工
深入研究台灣經濟與社會轉型的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林宗弘指出,全球後工業化及產業轉型過程中,發達國家的製造業被外包至海外工廠,台灣雖然沒有像美國或歐洲有清晰的鐵鏽地帶,但地理上,中南部的工廠抛出一批批中低階男性藍領。
底層男性不如女性較能適應服務業的經濟體。「不像教育程度較高者,有足夠知識能力和資源跟上轉型的腳步,他們長期在工廠與其他男性相處,重複操作同一套技術,原有的能力用不上,讓他們的地位和權威很快地瓦解,」林宗弘分析。
被拋出原有經濟體的藍領底層男性,在工作市場和婚配市場,都顯得手足無措,處於被決定的命運。
婚配原本是社會階級流動的方式之一,但當這群男性的工作被業主以外籍移工取代,而他們的工資與同階層女性拉近後,也讓最低階藍領男性的婚配吸引力降低。
1981年前,男性長期是家戶的經濟支柱,收入確保了他們在社會和家庭裡的地位和權威。不過,1981年到2017年,女性工資平均佔男性工資的比例,從64.2%拉高到85%。
即便低階藍領男性結了婚,比其他階層,則更難維繫家庭的穩定。
台灣離婚者的面貌近年大幅轉變。過往認為教育程度高者離婚率高,但中研院副研究員鄭雁馨分析內政部釋出的離婚資料檔案發現,台灣社會的高離婚率已轉由大量中低教育程度者撐起,其中有為數可觀的比例是外籍配偶組成的家庭。
2017年12月,內政部出爐第一份《外籍配偶歸化後婚姻狀況之研究》,揭露台灣人與東南亞新住民共組婚姻後,離異的驚人比例。
這份報告顯示,在2008年至2016年間,歸化為台灣籍的東南亞配偶有55,855名,其中離婚人數達13,769名,離婚率高達24%,相當每4位與東南亞外籍配偶結婚者,就有1位以離婚收場,遠高於台灣總體離婚率的14%。
漂洋過海來台的東南亞新住民中,有人幸運遇到不錯的夫家,但為數不少的新住民趕上台灣經濟極劇烈的轉變,來到台灣後,她們遭遇並目睹「藍領男性」的處境,也明白在這樣家庭中的女性和孩子,遭遇什麼樣的苦楚。
重男輕女的跨國婚姻裡,她們眼中的台灣丈夫
今年40歲的阮理厚,22歲從越南胡志明市嫁到雲林縣莿桐鄉。儘管已離婚長達10年,阮理厚談到前夫時,聲線因情緒而高亢。她說前夫在家中沒有地位,夫家把她當成生產和賺錢的機器。為了讓一家三口從丈夫的原生家庭中獨立,阮理厚曾在北台灣的工地奔波,攪拌水泥、搬磚頭,打著每天1,200元的零工。
「我早上坐貨車去工地,連續下雨或沒工可打就回莿桐,連續3年。我去外縣市工作後,接到他打電話來,每通電話都說『小孩子補習費到了,水費電費要繳了』;房子登記他的名字,他居然這樣跟我開口。有次我回家,看到他在家裡打麻將,卻把小孩給別的女生帶,我猜到他有精神外遇了,而我還在幫他打工!」阮理厚幾乎記住所有的細節,彷彿一切昨天才發生過。
阮理厚描述她在台灣18年來觀察到的跨國婚姻樣貌:「台灣有句話,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』。現在娶外配的男人,素質可能好些,但之前娶外配的都是比較鄉下、人長得比較粗比較黑、做農的、學歷不高的、沒有時間交女朋友,卻想傳宗接代。100個有99個都是沒能力,是個混混,水準不夠高,台灣娶不到,就去國外娶,花幾十萬娶個外配回來,思想與觀念都是很懶沒想到將來。外配來了後,我們想做什麼都不被尊重。」流暢地夾雜中文和台語,理厚的話語裡藏著受過的傷。
靠著漢越及越漢兩本字典,大量看電視學中文,離婚後,她自學美甲,如今在斗六市開設美甲工作室,也擔任移民署的美甲講師。阮理厚說,希望自己過來人的故事,能鼓勵這群受壓抑的新住民。
台灣男人與東南亞女性的婚配高峰,約在2000年前後。根據南洋台灣姊妹會執行祕書李佩香的粗估,來台後與婆婆住在一起的比例高達7成,家庭的特色是經濟弱勢與觀念傳統。
李佩香在2002年透過婚姻仲介,自柬埔寨嫁來台灣,定居新北,那一年她才滿20歲。「1997年我們村莊就有鄰居女生嫁來台灣,我阿嬤交待過爸爸,不能讓我嫁來台灣,阿嬤有華人血統,知道華人重男輕女。2000年婚姻仲介更多了,村莊家裡左右前後的女孩都去了。那時金邊混亂,傳聞會打仗會內亂,我爸爸太擔心,看到別人女兒過去了,反應不錯,平安,沒事,就叫我也去了,他說至少家族有一個人活著也好,而且他想像台灣的婚姻是彼此尊重的。」
「結果讓我們驚訝的是,在台灣不少家庭重男輕女,結婚了,把南洋姊妹用成像幫傭的程度,就算嫁到有錢人家,還是做得要死。」採訪李佩香和多位南洋姊妹們對父權社會下成長的台灣男性,普遍會得到這樣的說法和看法:
台灣男人,我跟你說,沒錢的都很廢; 有工作做的會挑、會愛面子,不一定做,經濟好一點的人搞外遇; 看到妳太有能力,就會擺爛。 只會跟妳睡覺,不會煮飯,不會做任何事,不會教養小孩。 婆婆們苦過來,對錢看得很重、控制慾強,以為姊妹來「挖錢」的。
內政部資料顯示,與南洋姊妹婚配的男性,年齡較高,普遍集中在35到49歲,而他們的教育程度普遍低於社會平均:4成2國中以下,5成4是高職和專科,僅有約3%大學肄業或以上學歷。
這群年齡較長學歷較低的男性,與2000年前後受全球經濟重組而被產業鍊拋棄的不幸運者,有相當比例的重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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